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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晨五点半,尖锐的哨声撕裂了筒子楼浑浊的空气。
不是军队的集结号,是纺织厂家属区传达室老刘头吹响的起床哨,十年如一日,分秒不差。哨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刮擦着还未完全清醒的神经,宣告着集体生活不容置疑的节奏。
秦笙几乎是哨声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前世养成的警觉早已刻入骨髓,哪怕在最深沉的睡眠中,也能对特定频率的声响做出反应。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躺在尚存一丝暖意的被窝里,听着哨声过后,楼道里逐渐响起的各种声音:沉重的开门声,趿拉着鞋的走动声,痰盂碰撞的钝响,压着嗓门的催促,孩子没睡醒的哭闹,主妇在公共水房抢水龙头的低声争执……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七十年代初中国城镇集体宿舍最寻常不过的晨间交响乐,粗糙,嘈杂,充满烟火气,也弥漫着一种被严格框定的、按部就班的疲惫。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帘子那边。
帘子静静垂着,后面没有任何声响。沈凛应该已经走了。他总是起得比她更早,有时天还没亮就没了动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还未苏醒的晨霭中。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这屋里的空气,却又无孔不入——那属于男性的、混合着淡淡肥皂和钢铁气息的味道,还隐约残留在他睡过的木箱和被褥上;桌上摊开的图纸和红蓝铅笔;墙角摆放整齐的劳保皮鞋;还有帘子上方,他昨晚挂上去时留下的一点不易察觉的褶皱。
秦笙收回目光,坐起身。
晨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吝啬地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屋里的一切在昏暗中显出清晰的轮廓:简陋,干净,冰冷。属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那床被褥和枕边几件换洗衣服,就只有昨晚被她推到炕角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藏在箱子最底层、用旧手帕小心包起来的几样东西——母亲留下的一个银戒指(极细,不值什么钱),父亲遗物里的一支旧钢笔,还有她这几天从牙缝里省下的、皱巴巴的几两粮票和几毛钱。
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在这个凭票供应、物质极度匮乏的1972年,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是她未来计划里最原始的资本。
她迅速穿好衣服。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里面是打着补丁的棉布衬衣。头发用最普通的黑色发绳扎成低低的马尾,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没有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有些营养不良的纺织女工,沉默,内向,毫不起眼。
这正是她需要的保护色。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公共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隔夜的油烟、煤烟和人体混合的复杂气味。水房门口已经排起了队,几个端着搪瓷缸子、睡眼惺忪的妇女正在低声交谈,话题无非是食堂早餐的菜色、月底粮票是否够用、谁家的孩子又病了。看到秦笙出来,她们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些许对新住户的好奇,但很快又移开。筒子楼里人来人往,一个新嫁进来的小媳妇,引不起太多持久的关注。
秦笙低着头,端着印有红双喜的搪瓷脸盆和掉了瓷的牙缸,默默排到队尾。冰凉的流水冲刷掉最后一点睡意,也让她更清醒地面对现实。
这里是1972年,春寒料峭的北方工业城市。
计划经济的绳索捆绑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粮食定量,凭票供应。每月那点定额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是生存的命脉,精细计算到每一两、每一寸。自由市场几乎绝迹,私下交易被称为“投机倒把”,风险巨大。工作由国家分配,调动难于登天。户口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人牢牢锁在出生的土地上。想要离开,尤其是从北方到南方,需要层层审批、介绍信、以及一个无比正当、不容置疑的理由。
而她,秦笙,身份是国营红星纺织厂的挡车工,家庭成分是“清白”的工人,新晋丈夫是红卫钢厂的技术标兵。表面上,她根正苗红,生活稳定,是无数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稳固的一切,都是脆弱的假象,是她必须挣脱的牢笼。
(二)
纺织厂车间像一座巨大的、喧嚣的蜂巢。
数百台织布机同时开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梭子在经纬线间飞速穿梭,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力度。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细密的棉絮,像一场永不停止的、呛人的雪。即使戴着口罩,一天下来,鼻孔和喉咙里也总是痒痒的,沾满白色的纤维。
秦笙被分配到三车间乙班,负责看管八台老式的“1511”型织布机。她的工作单调而机械:来回巡视,检查经线是否断裂,纬纱是否用完,处理简单的“跳花”、“断纬”故障。动作必须快,眼神必须准,耳朵必须时刻分辨在巨大噪音中机器运转的异常声响。一个疏忽,就可能造成“垮纬”或更严重的机械损伤,影响产量和质量,那是要写检查、扣工资甚至影响“先进”评比的。
流水线上的工友大多是女工,年纪从十几岁到四五十岁不等。她们的手指因常年接触粗糙的纱线和机器而变得粗糙皲裂,脸颊被棉絮和潮湿的空气浸润得有些泛红或苍白。工作间隙短暂的休息里,她们会聚在一起,喝点自带的白开水,啃一口冷馒头或窝头,低声交流着家长里短、票证行情、偶尔一些带着颜色的小笑话,或是抱怨机器的难伺候、班长的严苛。
秦笙很少参与这些谈话。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工具柜旁,小口喝着水,目光看似放空,实则敏锐地收集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听说没?三车间小王她对象,那个在供销社的,搞到几张‘工业券’!可了不得,能买暖水瓶呢!”
“暖水瓶有啥,我家那口子托人从上海捎回一块‘的确良’料子,那才叫稀罕!做件衬衫,又挺括又凉快!”
“哎,再稀罕也得有布票啊!今年布票又减了,孩子裤子短了一截都没法儿……”
“减啥也不能减吃的啊!上个月我那点粮票,到了月底差点没揭不开锅,全靠娘家接济了点红薯干……”
“南方是不是松快点?我娘家表妹来信,说他们那边集市上偶尔能看到不要票的菜叶子……”
“嘘!小声点!这话能乱说?让人听见了,说你‘向往资本主义尾巴’!”
声音压得更低,话题迅速转到别处。
秦笙垂着眼,默默记下:“工业券”、“的确良”、布票紧张、粮票不够、南方集市……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散落的拼图,在她脑海里慢慢组合。
她知道“的确良”,一种涤纶混纺面料,在七十年代初是紧俏货,象征着某种“高级”和“门路”。她知道南方的政策“口子”可能比北方稍微松那么一丝丝,集市的存在虽然隐秘且风险大,但毕竟是条渠道。她还知道,除了明面上的票证,还存在一些灰色的、需要关系和运气才能搞到的“券”和“指标”,那是在僵化体制缝隙里顽强生存的民间智慧,也是她未来可能利用的资源。
她的班长是个四十多岁、姓孙的严厉女人,颧骨很高,眼神锐利,对产量和质量盯得极紧。孙班长对秦笙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女工最初没什么好印象,觉得她手脚不够麻利,眼神也不够“活络”。但几天观察下来,发现这个叫秦笙的女工虽然话少,但交代的工作从不打折扣,机器看得认真,出的差错极少,而且学习能力很强,一些简单的故障处理,教一遍就能记住,甚至还能提出一点改进操作的小建议(虽然她说得很谨慎)。
孙班长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笑容,只是在一次交班时,淡淡说了句:“小秦,还成。继续保持。”
这大概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褒奖。
秦笙只是点点头,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她需要的不是褒奖,而是这份工作的稳定性,以及它带来的微薄工资和定额粮票。这是她生存的基石。
(三)
下班回到筒子楼,往往已是暮色四合。
沈凛十有八九不在。秦笙早已习惯。她打开炉子(需要自己用煤票买煤,精打细算地使用),烧上一壶热水。然后从碗柜里拿出两个昨天蒸好的玉米面窝头,就着一点咸菜丝,就是一顿晚饭。偶尔,如果副食店有不要票的、品相不好的“处理菜”(比如冻坏的白菜帮子、蔫了的萝卜),她会买一点回来,用一点点猪油(那是奢侈品)炒一炒,就算是改善伙食。
吃饭时,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炉火上水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和她自己咀嚼的声响。她有时会看向帘子那边,沈凛的“床”依旧保持着原样,被褥叠得方正正,像军营里的标准。桌上他的图纸和书籍也摆放得一丝不苟,显示出主人极强的条理性和……某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这让她想起前世的顾凛。他的书房、指挥部,也是如此,一切井井有条,不容丝毫杂乱。这种细节上的相似,总会在不经意间刺她一下,提醒着她那张脸的存在,和横亘在两人之间、比这帘子更厚重千倍的隔阂。
她快速吃完,收拾干净。然后,她会做一件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下,显得有些“出格”的事情——学习。
不是学习政治文件或技术手册,而是学习她未来安身立命、也是逃离计划核心的技能。
灯光昏暗(为了省电,瓦数很低),她坐在炕沿,拿出从厂里废料堆捡来的、巴掌大小的布料边角,还有偷偷留下的粉笔头。她对照着记忆中前世见过的那些简洁利落的服装款式,以及这几天在《人民画报》上看到的、有限的一些国内外服饰图片(多是工农兵形象或外交场合),在旧报纸的空白处,用粉笔勾画简单的线条。
没有尺子,她用手指丈量比例;没有丰富的色彩,她用线条的疏密和走向表现结构和质感。画的是最基础的衬衫领型、裤装剪裁、连衣裙的收腰与放摆。她画得很慢,很认真,每一笔都力求精准。这是她荒废了多年的手艺,需要重新捡起,并且要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限制,又暗藏未来流行的雏形。
有时,她会拆解自己一件旧衣服,研究它的缝合方式、省道处理。这个年代的衣服讲究结实耐穿,裁剪通常直来直去,最大限度地利用布料,很少考虑曲线和美感。秦笙在拆解中,默默思考着如何在不明显改变外观的前提下,进行一些细微的改良,让衣服更合体,行动更方便。
这些偷偷进行的学习,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带有一丝光亮和希望的时刻。仿佛在厚重的冰层下,悄然涌动着温暖的潜流。每一道画出的线条,每一个琢磨出的改进,都是凿向冰层的一记微小的凿击,积累着破冰的力量。
她也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每天清晨,在别人还没起床时,她会悄悄在屋里做一些舒缓的拉伸和力量练习,保持身体的柔韧性和基本的体能。前世作为特工的训练底子还在,但需要适应这个营养不良的身体,慢慢恢复。
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那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包,清点她可怜的家当。粮票、毛票,数目增长得极其缓慢。但她并不气馁。她知道,初始的积累总是最艰难的。她像一只在严冬里储存过冬粮食的松鼠,耐心,谨慎,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
她也开始留意筒子楼里的人际关系。哪家男人在运输队,可能有点外快;哪家主妇特别会持家,能以物易物;哪家老人有门路,能搞到罕见的副食品……她不主动结交,只是默默观察,记住那些可能有用的信息和面孔。
日子一天天过去,单调,清苦,紧绷。
秦笙像一颗被投入陌生水域的石头,表面迅速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变得圆滑、沉默、不起眼。但内里,那核心的部分,依旧坚硬、冰冷,指向唯一的目标——活下去,并离开。
春天的气息透过窗缝渗入,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但屋内的空气,依旧凝固着属于两个人的、互不干涉的寒冷。
直到那一天,她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迟到的月事,清晨醒来时莫名的恶心,还有身体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疲惫感。
一个让她瞬间血液冰凉、又骤然掀起惊涛骇浪的猜测,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
在彻底理清现状、刚刚开始适应、默默积蓄力量的时刻,命运,似乎又一次对她露出了残酷而嘲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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