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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并未驱散筒子楼里的潮湿,却带来了新的喧嚣。公共水房里挤满了端着搪瓷盆排队接水的人,孩子们在狭窄的楼道里追逐打闹,煤炉生起的青烟混合着昨晚剩饭重新加热的味道,在走廊里弥漫开来。秦笙端着半盆清水从水房挤出来时,迎面正遇上三车间主任王振国的妻子李秀英。
“秦笙啊,正要找你呢。”李秀英嗓门洪亮,一把拉住秦笙的胳膊,眼睛却往她盆里瞟——那里除了水,还泡着件叠得整齐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处能看到新缝的精致小花边。
秦笙心中一紧,面上却露出温顺的笑:“李姐,什么事?”
“还不是我们家老王那件中山装!”李秀英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妇女听得清清楚楚,“上次你改的那裤子,老王穿着去区里开会,好几个领导都问在哪儿做的。他不好意思说,但我寻思着,这手艺不能埋没了……”
“李姐,”秦笙轻声打断,目光扫过周围有意无意放慢脚步的邻居,“王主任的衣服我可不敢乱动,那是干部形象,我这点手艺上不了台面。上次是您坚持,我才勉强试试的。”
“哎哟,瞧你谦虚的!”李秀英嗓门又扬起来,“谁不知道咱们楼里就你手巧?老张家的闺女那件准备相亲穿的列宁装,小陈媳妇回娘家的确良外套,不都是你给改的?改得那叫一个精神!”
话音落下,水房门口几个正在洗衣的妇女都看了过来,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审视。
秦笙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改衣服的事,在女工私下的小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大家心照不宣地用鸡蛋、粮票甚至红糖作为交换。但她一直严守两条原则:一是不接干部家属的活,二是不在公共场合谈论。李秀英这一嗓子,等于把她推到了明面上。
“李姐,那都是大家不嫌弃,互相帮衬。”秦笙稳住声音,端起盆,“我这还得赶着上班,改天再说吧。”
她快步走回自家门口,推门进屋,反手关上门,背抵在门板上,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传来上班的预备铃声,尖锐急促。
(二)
纺织厂的车间里,机器轰鸣永不停歇。空气里漂浮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秦笙站在自己的工位前,手指在织机间快速穿梭,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她的思绪却已飞远。
李秀英的嚷嚷绝不是无心之举。王振国是出了名的“原则性强”,对家属和女工私下“搞小动作”深恶痛绝。他的妻子却当众夸赞她的手艺,这像是一个信号,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午休铃声响起时,秦笙的预感应验了。
车间小组长面色严肃地走过来:“秦笙,王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周围几个女工交换了眼神,周大姐担忧地看了秦笙一眼,欲言又止。
主任办公室在车间二楼,门虚掩着。秦笙敲了门,里面传来王振国低沉的声音:“进来。”
王振国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深色边框眼镜,正埋头看一份生产报表。见秦笙进来,他摘下眼镜,用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没让她坐。
“秦笙同志,”他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最近厂里有一些关于你的议论。”
秦笙垂下眼睑:“王主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王振国抬起眼皮,目光锐利,“有群众反映,你利用工余时间,私下为他人缝改衣物,并收取物品作为报酬。有没有这回事?”
空气凝滞了几秒。窗外的机器声似乎都远去了。
秦笙抬起头,眼神平静:“王主任,我的确帮几位工友改过衣服。大家都是同事,看衣服不合身,帮着修修改改,是工人阶级的互助友爱。至于收取报酬……”她顿了顿,“周大姐看我身子弱,给过几个鸡蛋。张婶家闺女硬塞给我二两粮票,说是给孩子的。这算‘报酬’吗?如果这算,那我接受组织批评。”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用“互助友爱”和“给孩子的”这样柔软却难以驳斥的理由。
王振国盯着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个女人太镇定了,镇定的不像个普通女工。他接到不止一封匿名信,说秦笙“搞地下经济”,“资产阶级享乐思想严重”,甚至“来历不明,行为可疑”。但正如她所说,鸡蛋和粮票,在女工之间互相接济的语境下,很难上升到“投机倒把”的高度。
“互助友爱是好事,”王振国缓缓道,“但要注意影响。你是沈凛同志的爱人,沈凛同志是厂里的技术标兵,青年骨干。你的行为,不仅代表你自己,也关系到沈凛同志的形象,关系到我们厂的风气。”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加重:“尤其是,有群众反映,你改的衣服样式‘出格’,有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倾向。秦笙同志,我们要警惕糖衣炮弹啊。”
帽子扣下来了,虽不致命,却足以让她在厂里寸步难行,甚至可能牵连沈凛。
秦笙的心沉到谷底。她不怕批评,不怕检讨,但她需要时间,需要在这个环境中继续隐蔽地积累。一旦被贴上标签,她所有的行动都会暴露在聚光灯下。
“王主任,我接受批评。”她低下头,声音微微发颤,恰到好处地示弱,“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帮帮大家,没想过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我愿意写检讨,保证以后不再犯。”
先认错,争取最轻的处理。
王振国脸色稍霁,正要说话,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没等他回应,门已被推开。
沈凛站在门口,一身深蓝色工装沾着些许油污,显然是刚从车间过来。他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惯常的冷峻,目光先扫过秦笙低垂的侧脸,然后落在王振国身上。
“王主任。”他声音平稳。
王振国有些意外:“沈工?你怎么来了?技术攻关不是正到关键时候?”
“听说我爱人在这里。”沈凛走进来,站到秦笙身旁半步远的位置,没有看她,只对王振国说,“她的事,我刚刚听说。”
秦笙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听说了?这么快?是谁告诉他的?李秀英?还是其他“热心群众”?
王振国放下茶杯,靠向椅背:“沈工来了正好。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主要是影响问题。秦笙同志已经认识到了错误。”
“她的事,责任在我。”沈凛开口,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是我对她关心不够,思想教育没跟上。给组织和王主任添麻烦了。”
秦笙猛地抬眼,看向沈凛的侧脸。他下颌线绷紧,目光直视着王振国,没有任何为她开脱的言辞,却直接把“责任”揽了过去。这不是维护,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宣示主权——他的人,有问题,归他管。
王振国显然听懂了这层意思。他沉吟片刻。沈凛是厂里重点培养的年轻技术干部,最近主持的革新项目连市里领导都关注。为了家属一点“生活作风”上的小问题,硬要处理,得不偿失。况且沈凛主动认领了“教育责任”,等于给了他台阶。
“沈工言重了。”王振国脸色缓和下来,“秦笙同志本质是好的,就是年轻,考虑不周。既然沈工这么说了,那这件事……”他看向秦笙,“秦笙同志写份思想认识,交给工会。以后注意影响,把精力多放在生产学习上。”
“谢谢王主任。”沈凛代秦笙回答,微微颔首。
“谢谢王主任。”秦笙跟着低声说。
(三)
回车间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
午后的阳光刺眼,厂区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机器的轰鸣从各个车间涌出,充斥耳膜。
走到一个僻静的锅炉房后墙拐角,沈凛停下了脚步。秦笙也跟着停下,离他两步远,垂眼看着地上被煤渣染黑的一小块积雪残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沈凛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冷,像淬了冰。
秦笙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帮工友改衣服,改善生活。我错了吗?”
“改善生活?”沈凛逼近一步,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和钢铁味道压迫过来,“用‘出格’的样式?用私下交易的方式?秦笙,这里是工厂,是集体,不是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旧社会裁缝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压抑的怒意。
秦笙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也极冷:“沈技术员,你所谓的‘出格’,不过是让衣服更合身,让穿的人更精神。工人们每天在机器前站八个小时,难道连穿一件稍微称心点的衣服的权利都没有?至于私下交易……”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如果厂里的供销社能买到合身的成衣,如果布票够用,谁愿意冒险?”
沈凛被她的话堵得一滞。他当然知道物资匮乏,知道计划供应的僵化。但他所接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让他本能地将一切“计划外”的行为视为对秩序的挑战。
“这不是理由。”他硬声道,“规矩就是规矩。你今天可以因为布票不够改衣服,明天是不是就能因为粮票不够去黑市?后天呢?秦笙,思想的堤坝,溃于蚁穴!”
又是这套说辞。秦笙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所以,沈技术员今天出面,不是为我,是为你的‘家属’别给你抹黑,别动摇你的‘思想堤坝’,对吗?”她的语气听不出讽刺,只是平直的陈述。
沈凛看着她毫无情绪的眼睛,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旺,却夹杂着一丝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烦乱。他看到她被王振国叫走时,第一反应竟不是“她又惹麻烦”,而是一种……被冒犯的不快。王振国凭什么用那种审视的口气谈论他的妻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但这种情绪太陌生,太不合理,他迅速将其归类为对自身领域被侵犯的本能反应。
“你是我的家属,我有责任。”他最终,给出了一个符合他逻辑的、冷硬的答案,“回家写检讨。深刻点。晚上我要看。”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朝技术科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僵硬的疏离。
秦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厂房的拐角。
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暖意。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插进工装外套的口袋里,指尖触碰到内衬里小心藏着的几张全国粮票,和一张用铅笔轻轻勾勒的、南方某省地图的草稿轮廓。
检讨?
她会写的。
写给他看,写给王振国看,写给所有盯着她的人看。
但每一笔,都会让她离这里的决心,更坚定一分。
远处,火车经过的汽笛声隐隐传来,悠长,苍凉,驶向不可知的远方。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声音消失的方向,良久未动。
眼底深处,冰封的火焰,无声燃烧。
(四)
那天晚上,沈凛很晚才回家。
技术攻关遇到了瓶颈,他在车间待到快十点,和几个骨干反复测算数据,最终找到了问题所在。突破的瞬间,年轻的工人们兴奋地欢呼,他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多少喜悦。
脑子里时不时闪过秦笙下午那个冰冷的笑容,和她那句“是为你的‘家属’别给你抹黑”。
推开门,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秦笙坐在靠窗的小板凳上,就着灯光,正在缝补一件旧衬衣的袖子。见他回来,她停下针线,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递过来。
“检讨书。”她声音平淡。
沈凛接过,纸上字迹工整,甚至称得上清秀。内容完全符合要求,深刻认识错误,感谢组织教育,保证今后严格遵守纪律,将全部精力投入生产学习……
标准得无可挑剔。
却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距离。
他看完,将纸折好,放在桌上。屋里陷入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噼啪的轻响。
“以后,”沈凛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需要什么,可以和我说。”
秦笙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无法理解的物件。
然后,她极轻地笑了一下。
“和你说?”她重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沈技术员,你需要我提醒你吗?我们每个月,各拿各的工资和粮票。你的补助粮票和工业券,从来只用在你的技术书籍和绘图工具上。我的布票不够做一件冬衣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需要一根好一点的缝衣针,跑遍供销社都买不到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每说一句,沈凛的脸色就僵硬一分。
“我和你,”秦笙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声音轻得像叹息,“除了这张结婚证和这间屋子,还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和你说’?”
沈凛站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说的,全是事实。
这三年来,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活在两个彻底隔绝的世界。他从未想过她需要什么,从未关心过她的布票够不够,粮票紧不紧。他甚至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他只知道,她是组织介绍安排的“妻子”,一个需要他承担“家属”责任的符号。
仅此而已。
“很晚了。”秦笙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补好的衣服叠起,“检讨书你收好。明天我会交给工会。”
她站起身,走向那道蓝布帘子,掀开,走了进去。
帘子落下,隔绝成两个空间。
沈凛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桌上那份工整的检讨书,又看向那道静垂的帘子。
第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帘子隔开的,不仅仅是两张床。
而是两个完全无法交融的人生,和一颗早已冻彻骨髓、无法挽回的心。
窗外,夜风呜咽。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部队时听老兵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补不回来的。
当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帘子另一边,秦笙在黑暗中睁着眼,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那里依旧平坦,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联系,仿佛正在悄然滋生。
“再等等,”她无声地对自己,也对那尚未成形的小生命说,“妈妈一定……带你去一个自由的地方。”
远方,又传来夜行火车的汽笛,穿透沉沉的夜幕,奔向未知的、广阔的南方。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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