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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小单位，小、单位，”韩芝重重地强调道，一边连忙将桌上的文件递过去，一边将提包不着痕迹地往背后藏，生怕女生靠过来。这个人是韩芝宿舍的舍长，叫石小迪，她性格开朗，为人大气，虽然偶有专横，但却是个性情中人，对韩芝也很关照，知道她家境贫寒，生活拮据，只要学校有什么扶贫政策，她就竭尽全力替她争取，是韩芝在校内最感激的人物之一。
石小迪接到文件，还没瞅下两行字，就被一旁的方云舒夺了过去：“让我看看！”
方云舒长发纤身，雪肤凝脂，是班里众星捧月的一枝百合。刚进大学时，她绾着一个丸子头，穿着一身白裙子，在各个社团学生会里来往穿梭，娉娉袅袅，婷婷玉立，活像个跳芭蕾舞的洋娃娃，结果，上了四年大学，整个人都变得“张扬豪迈”起来，完全不见当年入校时的乖巧礼貌样，不得不说：大学是个大染缸，进去的是坯布，出来的是彩旗。
在这形形色色的大学生里，几乎所有人都会被这个大染缸多多少少地改变掉内涵，但也有某些人不为所动，桓书缘就是其中之一。
她五官居中，粗眉毛小眼睛，低鼻梁小嘴巴，黑黑肉肉，结结实实，是个非常执着好学、并且惊人地喜欢唠唠叨叨的人，自打进大学校门起，就给人一种多愁善感、诡谲小气的感觉，韩芝初次见她，就下意识地想要敬而远之，时隔四年，这种感觉依然根深蒂固，而她也依然保持着那份淳朴的纠结本性。
这会儿，她也走近方云舒，伸长了脖子瞅着那份入职邀请函：“真是太好了，居然连你都找到工作了，看来今年就业形势也不是很严峻嘛。”
“这么说来，我们这届的求职浪潮算是进入尾声了。”唐圆放下书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气喘吁吁的。
唐圆是西安本地人，父母是公司白领，因为是独女，又老来得子，所以格外宠溺，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给她留着，一日三餐，荤素合宜，营养均衡，二十二年来，饭食如一日般精致可口，把这个女儿养得是白白胖胖，高高大大，这六层高楼爬下来，便也跟韩芝一样，累成了狗。
“不错不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桓书缘接过方云舒已经浏览完毕的入职邀请函，细细地看着，似乎在甄别真伪一般。
她和方云舒是对床，两人一个是广西人，一个是新疆人，一个父母为商，一个父母从政，一个秉性优柔多疑，一个生性世故圆滑，人为条件与自然环境大相径庭，但却偏偏在某些细致入微的方面惊人的相似见风使舵，捕风捉影，言不由衷。
这会儿，两人正拿着韩芝的入职单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边看边相互求证句读词意，动作默契非常，唯恐漏看一个字，一个词，会错意了寄件单位的意思，真的让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找到了工作。
而唐圆就不关心那份入职邀请函的真伪，只在乎自己的得失。她倚着背椅，惬意地环视这间几个月都不曾回来过的宿舍，黛眉微蹙，明眸斜睨：“咱们的房间还真是干净，没有垃圾，没有异味，连书都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韩芝，你收拾过了？”
“嗯，”韩芝正视回答，手底下却暗暗将背包的拉链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舍友们没有发现，依然延续自己的揣摩。
石小迪看着自己书架上纤尘不染的书，突然心里一沉，然后佯装着漫不经心，问道：“咦，我的《行测》《申论》！韩芝，你用完了？帮我们打扫卫生，看来心情不错嘛！省考考了多少分？报了哪个职务？面试通过没？”
唐圆一听，瞬间不淡定了，欠起身就质问：“你考陕西省的公务员了？韩芝，你来那么早就是为了准备省考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哈？”韩芝飙泪：别说你不知道，连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
韩芝不明白这些人是从哪一点儿上推测出她会走考公务员这条九死一生之路的，不过，看到石小迪和唐圆那两张越来越黑的脸，她还是蓦然激出一阵寒战，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早就、说过了，这、两本书、是、是帮、以前、社团共事、的朋友、借的，不是、我、用。她、已经通过了、城关镇、民政、办公室、主任助理、面试，不再、需要了，所以、就、把书、还回来了。”
“奥，”两人恍然知晓地点点头，这下安心落意了。
石小迪跟唐圆是对床，两人都曾经准备过公务员的国考和省考，但是中途放弃了，所以很忌讳别人提谁考上某个职位的事。不得不说，她们在某些方面也是如出一辙：哀你所无，恨你所有。
韩芝长吁了一口气，一场无妄之灾算是被及时扑灭了，但没等她这口气疏完，方云舒却又再起一波。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因为靠近窗户，所以很容看到外面晾晒的床单被罩。
“哎！居然连我们的床单被罩都洗了，太勤快了！韩芝，你在房间里干什么了！”方云舒阴阳怪气地叫着，唯恐天下不乱。
“哎~真的耶，韩芝，我们不在的时候，你都干嘛了！搞得要连我们的床单都洗了。”桓书缘放下入职邀请函，快步走过去，扒着窗子，围观那些五颜六色的床单被罩。
“我……”韩芝飞快搜刮信息组织说辞，但从拉肚子到遭小偷光顾，从楼妈突击检查到校学生会评选优秀装扮宿舍，无一例外都被她用了个遍，都快成烂梗了，一时半会着实想不出来，但总不能真说白素贞来大闹634了吧！
不过，好在石小迪因为自己刚才的无端猜忌，对韩芝有些歉意，所以，下意识地便替她解围起来。
“不管干什么，我都喜欢。”石小迪随手拿过一旁的陶瓷蓝精灵娃娃，瞅了瞅，发现有一处的染料被磕掉了，但是没追究，“本来我还发愁回来之后要洗床单，这下好了，谢了哈。”
方云舒和桓书缘一听，舍长解围，便不再多言一句。
可韩芝还是有些做贼心虚：“呃，没、关系。只是，对、不起，小迪，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上面的、污渍、我、怎么、洗都洗、不下来，我、会赔你的，还有、云舒的、化妆盒，对不起，我、一定、会赔的。”
方云舒惊诧，各种离奇荒诞的想法百花齐放，兀自演绎，她刨根问底道：“我的化妆盒？韩芝，你到底干什么啦。说实话！我们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叫人想入非非的事。”
韩芝“呃”，实话可以说，但就怕你不信。
石小迪又遁词话题道：“赔什么赔啊，那件衣服我早都不想要了，本来想给你的，又觉得不是你的风格，算了，这下脏了，我更不会要了，正好等到毕业办跳蚤市场时卖了，多好啊，真是的，你还洗它干嘛啊。”
方云舒听着无语，舍长这恩威并重的心思敢不敢表现得再明显点儿，刚才还不苟言笑得差点把气氛带到零界点，这会儿又护短儿护得不露死角，真是把《甄传》看出了魂，将雍正爷的治室之道学得炉火纯青啊。
“咦咦咦，石小迪偏心，如果是我干的，你绝对不会这么宽宏大量的，”桓书缘啧有烦言。
“，本小姐心情好，你管得着吗？”石小迪放下瓷娃娃，满不在乎地白了一眼，然后站起身，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桓书缘看激将法不灵，又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腻向方云舒，幽幽咽咽道：“呜呜呜呜，亲爱的，她都不爱我……”
方云舒也不帮腔了，搡过那个敦实的身体，没趣地说道：“我也不爱你，一边呆着去!”
桓书缘虽然黑黑壮壮，但内心却是非同一般女子得矫情，方云舒越是这样爱答不理，她越是想跟她纠缠。于是，两个喜欢捕风捉影的人再也不寻思韩芝举动间的点点异常，转而相互数落起来。
看着这样的情景，韩芝不由地心安，三个月不曾入过第二个人身的宿舍终于生动了，连那声声的吵嚷，也叫她感觉是打情骂俏的温暖，只是，之后的几个月，就苦了她那些妖魔鬼怪朋友了，要劳烦它们不要再来宿舍。
不知不觉，殷秀秀已经站到了韩芝身边，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默不作声，并不是因为返校后心情不好，而是因为她一直注意着她这个对床的举动，无暇理会其它。
殷秀秀欲言又止，伸手去拍韩芝的肩膀。
登时，韩芝双眸充血，目眦尽裂，从后脊梁迅速窜进来的阴寒将她整个心神都拖进了恐惧，悸骇得她反射性拿包挡在自己胸前，胡乱却步嘶叫，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兽：“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殷秀秀反应不及，愣住了，其它室友也吓了一跳，雏虽然躲在包里看不见，但韩芝身体上传来的颤栗难以忽视，外面的情况可想而知。
韩芝瞪着殷秀秀，歇斯底里地喘息，额上的冷汗涔涔下流。
殷秀秀是韩芝的对床，两人居在中间，因为同是农村贫寒家子女，又脾气相投，所以刚来时是一对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殷秀秀长得眉清目秀、小家碧玉。大二五一，她剪了齐刘海，烫了大波浪长发，还染成了紫色，看起来更加玲珑可人，像洋娃娃一样精致漂亮。
韩芝最开心的，便是伸出手，像大人宠溺小孩一样，摸一摸那颗好看的脑袋，然后心满意足地戏谑：“不错不错，真可爱，就像摸我们家的小狗一样。”每每这样，殷秀秀就会杀气腾腾地瞪着她，但也只是瞪着而已。
可自从两年前的那场“心理测试”开始，她们就疏远了，远得连她们自己也无法企及。
学校安排宿舍，编排对床，本来是随机的，但却冥冥中依循了某种规律，让宿舍等级分明，对床臭味相投。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她们：多情重义，寡言武断，固执决绝。
韩芝艰难地哽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里出现了一丝理智，“对、对、对不起，我不、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殷秀秀别过头，隐忍着没发出声。
其她几人心照不宣，也没说话。
两年前的那场“心理测试”，虽然谁都没有再提过，但谁都知道，那是她们心中无法逾越的鸿沟不论她们如何粉饰。
石小迪爽朗一笑，若无其事地打破僵局，“什么嘛，吓我一跳，韩芝，你怎么那么大反应，吓死个鸟人，秀秀，你也是，她胆子小，你还特么的吓唬她，有毛病啊！”
“奏是奏是！”唐圆很配合得深以为然。
韩芝飘忽眼神，逃避开殷秀秀那仿佛是受伤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抿住了唇瓣。
桓书缘噘了噘嘴，搂住殷秀秀，“韩芝也得练练胆子，不能一惊一乍，咱们现在是社会主义建设者，要有独当一面的智慧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
“西安开了家鬼屋，我们一块儿去玩玩啊！好高兴、好高兴！”方云舒一蹦一哒地跑过来。
“成！”石小迪大手一挥，道：“这个月都给我节衣缩食，下个月第一周，咱儿就去！”
韩芝缩着肩膀，机械地点了点头。
大家开始讨论计划，韩芝也掩住不适，绷紧神经，努力融进话题之中。
过了一会儿，气氛恢复正常，韩芝暗松口气，拿起包，打算去外面看看雏的情况，“打扫、了、一天、房间，到现在、还没、吃饭，好饿，那个，我、先下去、吃饭了。”
“等等！”
一个剽悍的声音快准狠地戳中了韩芝的命脉，韩芝一悸，胃抽搐起来。
石小迪站起来，无比严肃地盯着她，一点点拉高气压。韩芝被她盯得爆起一身鸡皮疙瘩，打算她一出现异举就撒腿跑，却见她步步逼来，慢慢蹙眉，贴到脸上时却转而变成一副恬不知耻的狗腿样，“上来带个饭呗，我要炒河粉！”
韩芝无语，喉头后知后觉出一种紧涩：大姐，你这说话能不能不带这么大喘气的啊！
经此一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纷纷要求带饭。
“我要炒细面。”
“炒年糕。”
“河粉加细面。”
“一样。”
韩芝飙泪：这刚来学校就带上了，以后两个月该不会不下楼吧。她眯着双眸，斜睨身后的阵仗，一副耻为同窗的表情，就如同自己让她们带饭时她们的表情一样，但仅此而已，之后仍是欣然从之。
“嗯，好……”韩芝干脆地应承道。
“小吊的饭就行，别去太远的地方。早点回来，天黑前一定要到宿舍啊！”石小迪嚷道。
“好！”韩芝摆手出门。
每次出门，只要石小迪看到，总会对她说这句话：早点回来，天黑前一定要到宿舍啊！
韩芝不知道为什么，可也从来没问过。
韩芝出了门，殷秀秀也跟着走出来。她一把攥住韩芝的手，同时关上房门。
“我问你，你包里装的什么？”殷秀秀问。
韩芝猝不及防，立马慌张，扒着殷秀秀的手腕想要挣脱，“没、没装什么……没有……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殷秀秀不松反紧，“我看到里面有什么鸟一样的东西，”她声音不大不小，就像两人随意交谈的分贝，举止也不突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韩芝大眼睛，惊恐万状，“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殷秀秀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不可能！我不会看错，难道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你是不是还想看心理医生！不能养，快扔掉！”
韩芝猝翕了一下唇瓣，阒黑的眼眸里映出一条路又阴又黑的一条路，胁摄着她的意识一直向不知名的方向延伸。
那原本已经被压制下去的恐惧又复辟活跃，扶摇盘起。
韩芝不住地颤栗，大脑一片黑暗，“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谁都不是……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要碰我！”
韩芝一把掀开殷秀秀，夺路而逃。
“韩芝！”殷秀秀大喊道。
“嘭”地一声，635宿舍的门排空拉开，甄洛趿着拖鞋追上去，与殷秀秀错身一刻，她凶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以示警告，而殷秀秀亦是如此。
房门背后，石小迪走开，环抱双手坐在椅子上，埋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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