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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呆呆地耷拉着视线，苍白的薄唇幽幽地荡出一缕孤魂野鬼似的游丝：“如此……姑娘……可是要做这个推助人？”韩芝揖礼俯首，准备回话，但还未开口，屋外便扯起一声嘶嚎，惊得许仙和孟姜女忙看向紧闭的房门。
“滚、滚、滚！都给我滚！”
是甄洛的声音。
“我告诉你、陈思！你要是心疼那窝狗杂种，大可去告我。你跟我那么长时间，帮我做了那么多项目，总能查出些毛病，丢我进去蹲几年不成问题。但只要我在，我绝不让他们好过！他们的狗崽子眼瞎了，那是报应，是活该，凭什么觊觎我弟弟的！以前，我甄洛是他妈的傻缺才引狼入室，现在，让我放过他们，做梦！除非我死，不、即使我死了，我他妈的也是办不到！”
“甄洛！你冷静一点儿！你想想甄龙，他也是你弟弟，他才五岁啊！那女人死了，你让甄龙怎么办？你父亲会恨死你的，将来甄龙长大了，也必定要找你报复的。”
“长大？”甄洛反问一句，突然尖声大笑起来，她轻飘飘地嘲讽说：“他得要长得大才行啊！”
“甄洛！”
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碟碗勺箸碎裂声与肢体碰撞声此起彼伏，被悠长狭窄的走廊压抑，显得更甚激烈，随后，那动静渐渐远去，屋外再次平静了下来，应该是两人怕吵到屋里的病人，坐电梯下了楼。
许仙和孟姜女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声响中回过神，都是一副错愕惊吓的表情，而韩芝却面不改色，依然肃身恭立、俯首揖礼着。这时，她缓缓抬起头，沉静如水的眸子不偏不倚地凝着许仙，淡淡道：“非也，汉文先生的‘推助人’并非晚辈，而是您的长姐甄洛。”
许仙蓦地一怔，而后欲说还休地沉下了头。
他现在的魂魄是一千年前的、深爱着宣儿师傅的，但这个身体却是此生此世的、怀着他对宣儿师傅不死执念经历过十二年悲欢离合的、烙印着许多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己的，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屋外动静给这个身体带来的变化那是生不如死的极端愧疚与自责。
这个身体一直活在对宣儿师傅情愫的执念与对甄洛长姐期许的负罪感的矛盾中。
他们虽然境遇不同，心境不同，但都是由宣儿师傅亲手教养下来的弟子，所以，他们爱人为善的方式是相同的，回应爱心善意的方式也是相同的。
他知道，甄宣想顺从长姐的期许，想和她好好活下去。
尽管一千年前，他选择了悖逆……
许仙扯了扯唇角。
韩芝看着他凄凄惨惨的样子，又于心不忍。若是自己，是否能够做到放下呢？
许仙抬起头，朝向韩芝身后的人，轻轻地说：“孟上仙，这些年，劳烦您费心了。”
孟姜女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以前总是怨怼他、憎恶他，现在知道他对徐青菽的心意是真实深刻、难以磨灭的，不免有些怜悯，脸上也不再是横眉冷对了，她怅怅然叹了口气，“宣儿与我是故交，劳烦费心，不都是应该的吗？”
许仙点了点头，苦涩一笑，“嗯，不然，像我这种作恶多端又微不足道的魂魄，您是可以散掉的。”
孟姜女垂目不语，她翻手撩拨出一簇红虚光，变出一只大口深腹平底的青瓷碗，里面盛着半碗“迷魂汤”，走上前。
“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她不紧不慢地说，又抬眼看着许仙，许久，才复又开口道，“若是执念能改变缘分，你这么些年，可有再梦见过他。即使他囿禁在你的魂魄里。”
这句话，一刀见血，痛得许仙悼心疾首，蜷缩成团也难以抵御分毫它所带来的伤害。
“是啊……”许仙低吟了一声，气息不稳。
孟姜女将青瓷碗递给韩芝，韩芝会了意，便接受下来。
韩芝是个异类，是人类，却与异世的妖魔鬼怪无差别，是妖魔鬼怪，但却为人胎。她看到的景象是人世与异世重叠后的样子，她碰触的东西，能通过她的意识，在对方的世界化为实质。
许仙现在用的是甄宣的身体，是人类，要想喝下这碗“孟婆汤”，只有通过她的手，将东西在人界化为实质，许仙才能喝下。
但是，半碗是不是少了点儿，公费还带这么抠门的！
韩芝端着手里的药碗，没动。
孟姜女看出了她的心思，叉腰勾起她的下巴，霸气侧漏道：“他是人类，这玩意儿喝多了会死人的，半碗就够了！”
韩芝讪讪地推开她的手，小声嘟囔：“我也没说什么啊……”
奇了怪了，这“死神”对别人都是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怎么一看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莫非以前跟自己有仇？
孟姜女冷哼一声，“就你那点儿小心思，还用说出来？都直接写脸上了。”
韩芝无语。
许仙从韩芝手中接过药碗，突然心底一动，凝着她盈盈脉脉的眸子，暗想：她恐怕也是喝过这碗“孟婆汤”的。
“怎么了？”韩芝见他不明意义地盯着自己，心底有点儿发毛。
许仙摇了摇头，垂下眼睑，看着瓷碗里清清药水上照映出来的、甄宣的脸，又抬头看向她，问：“忘了就会放下吗？”
韩芝脸色一沉，立即愣住了。
旁边，孟姜女表情阴鸷，目光凌厉，落进许仙眼里，让他清醒地感到了针刺。
许仙不再多问，端起瓷碗，慢慢灌了下去。
苦涩的汤水滑入食道，所过之处顿升起一股炙热的温度，那种温度，已经不是常人能承受住的了，但许仙没有停下来，生扛着一直将汤药尽数喝掉。
如果他连忘记宣儿师傅的痛苦都能忍受，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许仙扔掉瓷碗，难受地在床上挣扎。
韩芝看着他翻来覆去的样子，地脑子一热，感觉有什么记忆要喷薄而出，但眼前突然一白，又什么都琢磨不出来了。
只见那个已经褪化成蒙鸿状态的半生魂魄慢慢具象，然后一点一点地剥离出他在世时最幸福美好的样子初遇宣儿师傅时的十六岁年纪。
那时，他对宣儿师傅的爱慕懵懵懂懂，宣儿师傅对他的认识也是一张白纸，没有不满，没有失望，没有忌惮，也没有厌恶，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羞涩热烈地暗恋着心仪的人，日子过得甜蜜充实，是一生仅有。
许仙的意识逐渐被疼痛代替，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记忆在被剥离。
蓦地，身形一抻，整个人堕落到了一个阴沉的世界。
面前是一片氤氲白雾，身后是一座奈何桥，桥的那头是一片鲜红欲滴的彼岸花。
许仙扑进白雾中，周围是清净整洁的杭州城街市，四门双开的“安济坊”就在不远处。他跑进里面，遍地搜索，疯狂寻找，就是搜寻不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他来这个地方成千上万次，每一次都是一无所获。他忍不住转个身，环顾医坊前堂，空荡荡的，再转个身，还是冷冷清清的。
宣儿师傅不在。
想及于此许仙趴到地上，用手不死心地扣着上面的石板：不能忘记、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宣儿！必须带走一些东西，必须带走！我不能忘记宣儿！
他的指甲被折断，指头被划伤，指节上粘满了鲜血，但他毫不在意，他就是要宣儿。只要他还有一丝意识，他就不能忘记宣儿。
这时，一阵凉风拂过，一身青衣如黛的人缓缓走过来。
许仙一惊停手，抬头看向来人，不觉两目生泪，面颊红热。
他伸了伸手，想去握住那飘忽不定的裙襟，但却在碰及的前一刻生生止住了。
徐青菽俯下身，轻轻握了握他的双臂，示意他起来。
许仙胸中的惆怅郁结难舒，鼻尖一酸，呜咽道：“师傅，徒儿错了……”
他一拜三叩。
“师傅，徒儿错了……”
他一拜三叩。
“师傅，徒儿错了……”
他一拜三叩。
叩头的声音沉闷厚重，声声清晰，最后一下，磕在石板上时，已经溅出了血渍，但他还是无颜起身。
徐青菽看着他，犹犹豫豫了一会儿，清清淡淡道：“为师知道。”
许仙如释负重，双手奋力地抓住他的裙襟，头颅偎在他的腿面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着。
徐青菽抚了抚他的后脑，依然是疼爱关怀的样子，“外面的梧桐姑娘不是告诉过你，师傅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许仙闻及，环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生怕一错神，人又消失不见了。
徐青菽扶起他，从袖中掏出棉帕，轻柔地擦去他眼角的泪、额上的血印、指缝间的污渍，任何关于故乡的物什都被擦得一干二净。
这时的许仙是十六岁时的模样，身高只及徐青菽的肩处，像个好孩子一样乖巧安分地任他擦拭，尽管他知道，师傅擦去的是他对他仅剩的联系。
徐青菽轻声道：“师傅送你，”说完，延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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