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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举袖掩唇，细眼微弯打了个哈欠，然后又慵倦地伏在了桌子上，百无聊赖着看着外面的人。白樱杀死煜君夺得封神榜后，便让法海在上面录入徐宣的名字，但并没有什么作用，徐宣的魂魄照样被困在许仙体内。白樱万念俱灰，随手就将封神榜丢在了床下的暗室里，随着时间推移，朝代更迭，城破城立，反复多次，封神榜也被埋地越来越深，而她则躲得清闲，一睡睡了千年。今年五月，杭州招商引资招了个暴发户，要在那一带盖六星级宾馆，开工当天来了十几个大铁块，埋头苦挖了三天，地下水都被挖出来了，封神榜自然在劫难逃，挖出来当作垃圾直接扔进了回收车内，幸好被来此游览观光的梦都阁天蒙居主上碰到，捡了去，否则，封神榜不受损，她也必落个看护不周的罪名。
那位主上说：“若仙家屈尊降贵，愿护吾这一世安宁，吾则破除姜太公封印，还汝自由，并且，待吾休矣，必载卿名于榜内，封神飞天。”
她当时觉得无聊，便答应了，况且人生不过几十年，那主上身体单薄，气息熹微，还命格短，不费精力。
只是没想到变数几生。
这月十五，冯翊韩氏的小丫头遇袭，被挖了心脏，跑到华山西峰求医。心者一身之主，隐于肺内，坐六叶两耳之中，百恶无侵，一侵即死。小丫头心脏被挖，岂能医好?即使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那韩氏家主韩容不死心，在“梦都阁”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惊动了在后面“天蒙居”暂住的天蒙居主上。
天蒙居主上将自己的“七窍玲珑心”换给韩氏小女，让对方用她的心脏继续活着，自己则以魂魄聚化实体，行心脏功能之事。
如果两人能安守本分、不越雷池，则当无虞，偏偏这位主上天性跳脱，常为非常之事，又要收那韩氏小女作侍神。
收侍神不是不可。适当地收一两个，不但可以帮自己分担实际的责任压力，还可以替代自己去承受病痛灾难，甚至作为替身去死，换句话说，收多少个侍神，就能获得多少条性命。若是收了品性醇厚、性格刚毅、本领高强的，那一生都是恣意任性的。
可那位主上却选了韩氏小女。
侍神契约是终身束缚的，非死不得解脱。
那位主上用她的魔音灵弦为桥梁，连系两人魂魄，使彼此心有灵犀，变得更为紧密。
侍神若是选得好，则上主得以高枕无忧，说是选得不好，则上主随时面临着被侍神反噬性命的危险。
琵琶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一点都不看好这个人，比起韩氏，她更喜欢张氏，少昊青阳挥公之后的张氏，一个拥有神奇箭术的古老世族。
最近，也有个小女孩总跟在天蒙居主上身后，想要做她的侍神，名叫张罗心，字子月，是个敦厚纯善、隆礼重法的特行士，拥有百米之外，射杀一切的“咒毕箭”禀赋，而且还有一双能够看穿时间轨迹的眼睛，是个得天独厚、近乎完美的侍神人选。
可那位主上却非要选择这个韩氏小女。
身份特殊不说，还命途多舛。
这么选择，究竟谁是仆？谁是主？
琵琶不喜欢这个人，但碍于有约在先，又不得不认同这个人。
“噗通”一声，小丫头又摔倒了。
琵琶一缕烟似的慢悠悠飘出去。
“汝休息吧，”琵琶淡淡地说。
小梧桐抬头看着高高飘在空中的人，纤细如丝的乌木长发与轻盈无质的纱幂披帛缭绕于周身，微风拂过，便将她晃了一晃。小梧桐累的气喘吁吁，还是不由被她惊讶到了。
琵琶抬手一挥，那道石单杠慢慢变长，直延伸进凉亭内的石凳前。
小梧桐爬起来，支愣着上半身，外下脑袋，直勾勾地看着。
琵琶无奈地叹息。
这丫头刚醒，对世界的认知完全是空白的，带她简直跟带小孩一样。
呶、小孩就对飘在空中的东西很感兴趣，像什么扑蝴蝶、抓小鸟、买气球、追飞机，他们老爱干。
琵琶摇了摇头，拂袖转身，又飘向凉亭内，但没飘多远，身后衣袂一掣肘，她便前行不了了，于是回过头。
小梧桐抓着她的裙摆，仰面一副懵懂的样子。
“怎么？”琵琶问。
小梧桐嘴角上扬，嫣然地笑了起来，那跪坐地上的样子别样的憨态可掬。
“p……漂、样……”小梧桐磕磕绊绊地吐出两组音节，因为发声技能不熟练，说得很僵硬。
琵琶愣了一下。
这小丫头会说话了？
“漂样，”小梧桐又说了一遍，这次说得已经比上次说得圆润很多，能听出来表达的是“漂亮”。
琵琶“哼”地一声别过脸，口气不善道：“讨好也没用，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说着抽回裙摆，飘回凉亭，不过，两腮上泛起的红晕依稀可见。
小梧桐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爬起来，然后攀着石单杠一扭一拐，也进了凉亭，并且在石桌前端端正正地坐好。
琵琶从托盘内拿出一只杯子，重新倒了杯温茶放到小梧桐面前。
小梧桐仰起头，又冲她活泼地笑了笑，才捧起茶碗，乖乖地喝起来。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笑是唯一一种表达她愉悦心情的方式。
这时，悬崖外蹿出一道灰黄色的影子，下一秒，一个庞然大物飞跃下来，四条劲瘦有力的腿稳稳地扎在地上，看起来英武不凡。再过一会儿，一个身着绿色冕服的老者从它背上慢慢滑下来。
老者身长七尺，但在那畜牲面前还是显得颇为渺小，踮着脚，也只能摸到它小腿结实的关节上。老者拍了拍它，道：“辛苦了，疾风。”
疾风低下脑袋，用鼻子虚着贴了帖老者的头，老者花白而精悍的头发被那呼出来的气息吹得抖了抖。
老者转身走进凉亭。
琵琶看着由远及近的、一身绿色韩氏宗族冕服的、年过七旬形容清癯的老者，微抿的薄唇不着痕迹地上扬，显出几分轻蔑与冷漠。
老者捧袂揖礼，缓缓道：“琵琶姑娘。”
小梧桐闻声，转过身欢活地笑着，又指着飘在半空中的人说：“漂样！”
老者抬手轻轻摩挲起小梧桐冲天鬏下垂着的一缕软发，温柔地笑着，低头看她的眼神满是慈爱。
“梧桐很喜欢姑娘，”老者说。
琵琶冷笑一下，“汝岔开话题也无用。”
老者身形微顿，抬头看着她，“姑娘何出此言？”
琵琶右手掸了掸衣袖，袅袅落下，一层衣袂沾地，化出了一双蹑着绣花鞋的脚，“这小丫头的前生极其复杂，三魂不稳，七魄缺失，本就不全，韩家主本是极力反对她降生的，怎的这会儿，却执着起来了？”
老者敛起温柔，严肃道：“容反对她降生，此事不假，可既然小儿与儿媳不听吾言，留了她，她便是韩家人，容为一族之长，一家之主，岂能坐视不理。”
“韩老家主所言甚是，可这小丫头心脏被挖，数已尽，汝用‘聚魂丹’给她续命，一直撑到主上出现，乃是逆天而行，这又怎么解释？”琵琶轻飘飘道。
老者避开视线，沉默了。
琵琶继续道：“汝留着她，不过是因为，韩氏这一代里，再无怀有异能者，更遑论‘之力’，所以，除了她，无人能承袭汝之位，担任韩氏家主。”
老者没有反驳。
琵琶摇了摇头，“这世间的格局早已与当年不同，即使‘韩氏宗族’血统衰微，不再出现‘士’，也不会影响此地的生息与安宁。汝这个‘韩氏宗族’没有人，那个‘韩公府’人才辈出，派个人过来，一样能行人事，汝这般执着，不过是私心，不愿输于‘韩公府’。”
“姑娘之言，容无可反驳，”老者看向琵琶，“容既生于韩氏，接受韩氏先祖教诲，便应以韩名荣而荣，以韩名耻而耻，一言一行，皆彰显韩氏风骨，合乎韩氏纲常，此之谓‘传承’，容是如此，梧桐也是如此。冯翊韩氏与‘韩公府’本出一脉，是因顾忌‘树大招风’才相分，其实两者，互为补充与掩护，缺一不可。冯翊韩氏在容之手不没落，在梧桐之手也必不能没落。”
琵琶缓步绕到老者跟前，淡淡道：“韩老家主忠心，为的是韩氏长盛不衰，那‘天蒙居’的死活就可以不顾吗？‘天蒙居’于‘梦都阁’、于‘蓬莱仙’，有何举足轻重的意义，尔不知？”
老者心惊肉跳，忙道：“姑娘言重了！”
琵琶滑过视线，似是漫不经心，“令孙女病重，依常人思维，汝不是该带她去医院医治吗？怎么会来华山西峰？就算心脏被夺，九死一生，而‘特世’有医术高明者，或许回天有术，尔也该带她去找神界医圣北海龙族。况且，这天下，哪处没有他们的医馆，距汝一百多公里的长安安济坊便是其中之一，坐堂者更是北海殿下高徒白樱，汝去找她，总容易过来华山碰运气吧。容怎想着来此处？”
老者一阵慌乱，连连解释道：“容只是忧患孙女，并无其它歹念，来华山寻医，实属听闻‘梦都阁’乃神，可以起死回生。”
“‘特世’只是‘现’‘异’两世间构件的一个特殊平台，用以沟通三界，规范七族，其中的四大宫门仅做为观察者存在，并不掌握生死，汝不知？‘找梦都阁医治’的事，是汝所想，还是被人暗示？”琵琶轻描淡写地反问。
老者顿时语塞。他不知道，他想不起来，当时场面太乱了，那只金鹏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梧桐一身鲜血，已经是濒死的弥留了，他不知道自己食怎么想起“梦都阁”的。
那是个于现世人类来说，十分遥不可及的地方，他几乎是没有概念的。
“我、我……我不知道……”老者哽噎道。
“在此之前，‘天蒙居’多是一个传说，是地点、器物、标志还是神魔，都模棱两可，不甚清楚，直到近几年才传出，梦都阁三公子的小女儿为天蒙居主上，是真是假，旁人无从知晓，因为没人去过、也没人见过‘天蒙居’。这个小女儿也总是在沉睡，为外界所知的信息少之又少。听说，迄今只苏醒过两回，但每次都是没几天就又昏迷了，而且，都是在经受了一些险象环生的事情之后。主上为人如何，我等不好评论，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韩老家主是纯善中正之人，轻重好坏，该是掂量得出的，”琵琶扬眉，看了看老者。
老者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双唇哆嗦着不知如何回应，半天才俯首天揖下来，“梦都阁乃蓬莱仙中流砥柱，华夏世族之首，韩宗族一直心怀敬畏，不敢妄生歹念。容确是因为孙女病重，以为找到掌管‘神圣殿’的梦都阁便可得一线生机，实在万不得已，并不知主上在此。主上舍身救我孙女，容铭感五内，无论何时何地，都断不为有损主上的事。”
琵琶打了个哈欠，恹恹着拖着音调说：“好了，吾就说这么多，汝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今后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管先前是有意为之还是被他人利用，今后，都不要再犯。”
“是，”老者再次俯首揖礼。
琵琶移步到梧桐身边，抬手捏起她的下巴，黛眉斜吊，“你可有听清？”
梧桐不避不闪地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卟呤卟呤地闪着精光，好似青海十二月天半夜凌晨的星星。
“既然主上选了你做侍神，你便要尽心尽力，不可私生贪婪，不可妄存异念，不可悖逆行事，一切以主上安危为首，其它次之。如有危难，先以‘侍神契约’灌法力于主上体内，护她体魄，再切断魔音灵弦，阻止契约被歹人利用。时刻谨记！勿要掣肘。”琵琶缓慢而凝重地说：“一日为侍，终身为奴。从现在开始，摆对自己的身份，认清楚谁是主，谁是仆！吾今日的话，你也好生记着，虽然刚醒过来没几天，灵智还不如百天的婴儿强，但吾的声音，汝该是能记得住。”
梧桐目不转睛地看着。
琵琶勾起唇角，倾国倾城的绝美面容上染上了几分轻蔑，“毕竟，七窍玲珑心的智慧，不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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