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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王府行至鹿汤门后慢慢停了下来。下车时有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 暮荀一惊，抚着胸口道：“这鸟突然叫了一声，怪吓人的。”
随后谢茵被她从车上扶下来，见她仍是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笑着说：“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因她今日穿着轻简，身上轻松心情也轻松，还有心情和侍女开玩笑。
暮荀动动嘴巴，却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一踏进这宫里，她心里就开始忽上忽下的不踏实, 但又暗骂自己不经事，贵人还没见到就先吓破了胆。
主仆二人说话间就有迎道的小太监快步走过来带路。暮荀紧跟着谢茵向前走，小声与她说：“奴婢还是头一回进宫呢, 觉得这宫里……”她本想说显得有些空旷沉闷, 瞥眼瞅了瞅沉默引路的太监, 立刻改口道，“怪大的。”
上次因为有陈恒陪着，谢茵倒不觉得路长难捱, 这次再走却觉得启祥宫离这里还真是不近, 于是赞同道：“确实很大。”地方大了，来往的人也就显得少了, 一眼望过去只有狭长的冗道，因四周格外安静, 脚步声都很清晰。
等到了启祥宫时, 皇后已坐在殿中等她了, 且从她踏进殿门起那一刻便抬起头看过来，眼中透着审视。
身后有太监将暮荀拦下，低声说：“只有齐王妃能进去，姑娘留步。”
谢茵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那太监始终垂着眼，又低低重复了一遍：“王妃请往里进吧。”
然后她才向殿里走了两步，就看到她娘谢夫人居然也在启祥宫，正表情微沉地坐在皇后下首。与她同坐一处的还有昨日街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老婆婆，现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眼睛一直追着自己看，目光极为不善。
刀子一样的眼神剐过来，令谢茵浑身不自在，便扭头避开了。可这落在有心人眼中就觉得她是心虚。
今日是阴天，殿中仍显得有些昏暗，宫人走过来将灯点上，一来一回都轻手轻脚，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谢茵揣着满心疑惑走到皇后面前问安，又忍不住再次向她娘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夫人与她视线相接，似乎有话要说，眼中却冰冷一片。
谢茵的礼数较之上次还要更好些，但此刻的皇后却没心思计较这个了。她坐在位子上，身体慢慢向后靠了靠，试探着开口询问：“谢茵，你确实失去了记忆吗？”
皇后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迟疑，毕竟谢夫人刚刚和她说的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她不可能全信。宫里呆久了的人一向对鬼神之事十分避讳，所以她早早就把殿中侍奉的宫人都赶了出去，殿内只留下自己的心腹。
谢茵先是讶异，沉吟片刻后问：“不知母后此言何意？”太监刘兖寸步不离地站在皇后身侧，谢茵一抬眼就见他似乎有些提防着自己的样子。
她的的确确失去了记忆，可听皇后现在的意思，似乎对此很是怀疑。之前见面都没有怀疑过，为什么又忽然将她传进宫里来质问？
因从谢茵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心虚，皇后深吸一口气，一时也分不清她是装傻还是当真不知。要说更信谁，皇后自然更信谢夫人，毕竟谢夫人可是谢茵的亲生母亲，生她养她这么多年，实在没有理由害她。
皇后一直留意着谢茵的表情，说：“谢夫人今日过来，同本宫说她女儿的身体被妖物所占。而自从你醒来，也和从前的谢茵完全不同。”
话音一落，谢茵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也就是说，她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谢茵，而是鸠占鹊巢，意外重生在了这副本不属于她的躯壳里？
怎么可能？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忽然又回想起几次梦中所见，如果皇后所言是真，梦里的那些画面或许就不是自己以为的“上辈子记忆”。难不成，霍寻才是真正的自己吗？
可她毕竟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一时间也懵了。
这时谢夫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从昨日得知事情的真相起，她就坐立难安，好在还存有些理智，没有直接带着人闯进齐王府。如今齐王不在府上，光凭谢家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擅闯，于是她当机立断，一大早天还未亮就坐着马车赶到还没有打开的宫门前，待宫门一开就入宫来请皇后娘娘做主。
此事关乎齐王，相信皇后断不会容许一个妖物留在他身边。果然，皇后听说谢茵并非死而复生，而是被妖物伪装，立马宣她入宫对质。
谢茵全然不知今日竟是一场鸿门宴，她看着谢夫人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还隔一小段距离时忽然膝盖一弯，重重跪在了她面前。
谢茵被谢夫人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扶住她双臂，试图把她搀扶起身，一边道：“娘您这是做什么？”
谢夫人听到这一声“娘”，心中更怒，脸也慢慢涨红了，她十月怀胎受尽折磨才生下来的亲生女儿，就因为面前的这个妖孽，被迫不人不鬼地龟缩在一老妇身体里，叫她怎能不恨？
她挣扎着不肯起，眼泪掉下来，哽咽着开口求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妖还是鬼，但是我求你了，将身子还给我女儿吧！”
谢茵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嘴唇开合几次，才发出声来：“我……您先站起来。”她无措极了，如果自己只是鸠占鹊巢，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继续霸占这具身子，霸占谢茵的身份？
谢夫人却觉得她是要装傻到底了，伸出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满脸是泪地凄声说着：“若你是无端惨死的冤魂，我愿请高僧来为你超度，送你转世，只求你看在你我算是做了几日母女的情分上，将身体还给阿茵吧！”
谢茵低头看谢夫人，几日母女情分，虽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她也确实是把谢夫人看作自己的母亲一样敬爱的，看她这样落泪，又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心里酸涩一片。
“我之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以为，我就是谢茵……”谢茵睫上垂落一滴泪，砸在谢夫人的手上，泪水滚烫，谢夫人也只当她是扮可怜。
谢茵头痛欲裂，几乎站不稳，之前想不明白的事如今都有了解释。
那个老婆婆也从位子上站起来，蹒跚着走到谢夫人身边把她扶起，又伸出干瘦长满皱纹的手为她擦干眼泪。再次转头看向谢茵时，眼神是无比嫌恶和愤恨的，只是她不只右腿有残疾，也仍说不出话来，不能如谢夫人一般质问谢茵。
皇后叹了口气，看来连分辩都不必了，谢茵这副样子分明是认了。那么这个形容丑陋、年迈残疾的老妇才是真正的谢茵，又费劲千辛万苦才寻回京城，还真是可怜。
殿中一时无人说话，看了一眼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的谢茵，皇后道：“本宫已经派人去刘家寻刘疏，待他入宫，便知夫人的猜测是否属实。”
若想查，很容易就能查出那日谢茵醒来之前，都有谁进了齐王府。刘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吵着喊着说他能复活谢茵，现在一回想，便知问题是出在他身上。
谢夫人猜测那日是刘疏用了什么阴邪的法子，才帮妖孽占了她女儿的身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让女儿恢复原本的样貌，势必要他再次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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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赶得急，刘疏在车上被颠得头脑发昏，离皇宫越近，他心中就越惴惴不安。
一下马车，他人还没站稳就急急拉住小太监的胳膊，赔笑说：“皇后娘娘将我宣进宫，是有什么事吗？”
自刘知源被革职，陛下开恩未查封他的府邸，反倒许他留京养老，如今刘家只算个寻常富庶人家了。因刘知源如今已不是丞相，小太监也不必给刘疏面子，斜他一眼道：“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揣测主子的意思？你只管去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刘疏一顿，又支支吾吾地追问：“那我总可以问问，今日入宫的还有谁吧？”
小太监有些不耐烦，这人问他话都问一路了，真是聒噪得可以，便随口道：“齐王妃也入宫了。”
刘疏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心道：糟了。
后来的路上他几乎是拖着脚步，慢腾腾地移到启祥宫的。虽是刘家的孙子，可他从未进过皇宫，更没有见过皇后，又因心虚，生怕今日这条命都丢在了宫里，脸色白中透着灰败。
一进到大殿内，刘疏便觉腿软，但面上还算镇静，恭恭敬敬地在皇后面前跪下了，口中称：“草民刘疏，见过皇后娘娘。”旁边的谢茵和其余两位妇人，他看都不敢多看。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了刘疏一眼，也懒得卖关子，直接将真假谢茵的事说了，问他是否清楚内情。刘疏一开始还不肯坦白，皇后冷冷一笑，语气暗含威慑道：“若你有所隐瞒，本宫有得是法子再撬开你的嘴，到时可就不像此刻这般以礼相待了。”
无形的刀剑都架在脖子上了，刘疏哪里还敢隐瞒，且他本也是个怕死之人，于是跪在皇后面前道：“我……我是应齐王所求，复活王妃。只是这法子本就有风险，王爷他也是清楚的。”
他急着择清自己身上的错处，一边把戴在脖子上的玉佩从领口扯出，一边半真半假地同皇后说：“我查过很多古籍，也做过很多次尝试，只有咽气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的新丧之人，午夜手握这块玉才能复生。不过之前出过许多岔子，我本身也没有什么把握。”
他游移着视线，看了谢茵一眼，又飞快移开，吞了吞口水道：“是不是，王妃觉得身子不适，或是出了什么别的问题？”
其实刘疏说谎了。之前他也用这个法子召来过现代的灵魂，复生在已死的躯壳里，只是始终不能完全成功，最后死人都变成了活死人，虽然能说能动，但身体一直不断腐烂。
那些人因为受不了自己半人半鬼的样子，无一例外都疯了。而刘疏因怕被人发现，于是将那些活死人打晕之后连夜找人活埋了。
后来他之所以敢闯到齐王府门前，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总能将齐王妃这具身子复活，就算身体腐烂，也要过上一段时间。到那个时候他早跑了，天高皇帝远，管齐王会不会发觉被骗。
可没想到齐王聪明得很，竟将他扣押在京中，即便出门不受限制，也不能如愿离开京城。好在齐王妃一直活得安安稳稳的，他还庆幸来着，以为终于成功了一回，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可万万没有料到，齐王妃原本的灵魂根本就没有消散，反倒进了一个老妇身体里，偏偏又找回了京城。这下子他可真成了会妖法之人了，若处理不当，一定会被当成妖怪烧死。
刘疏的腿有些发抖，各类古籍他研究翻看了很多，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要慌，总会有法子的。
谢夫人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擦了一把泪，走到他面前急声问：“那你能不能，让我女儿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真正的谢茵也激动得迎上前两步，死死盯住刘疏。
刘疏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垂着头不敢同谢夫人和那个老妇对视，没什么底气地说：“我可以一试。”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向一旁的谢茵，他知道谢茵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现代，于是声音极轻地对她说了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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